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章 題菊花

關燈
第5章 題菊花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唐·黃巢《題菊花》



慈恩寺外,新開了一家殺豬的鋪子。

殺豬原本沒什麽不對,但這慈恩寺乃是永徽三年時高宗皇帝為自己的母親文德皇後而修建的,皇寺莊嚴,一直以來香火鼎盛,裏面的和尚們都戒葷吃素。

每當新鮮的帶皮豬肉開始被吆喝著甩賣時,吃齋念佛的小和尚們都忍不住默念:“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那殺豬的姑娘是個雨後清荷般婷婷玉立的美人兒。

按理說這麽美貌的姑娘怎麽能來殺豬呢?但她偏偏就一人坐鎮鋪子,手起刀落,功夫好得很。而且她的豬殺得有特色——她從來不用秤砣。無論是誰來買豬肉,她輕挽袖子,擡手切下一塊,淺笑盈盈包好地遞過去,不多不少正是客人要的斤兩。

姑娘姓祝,只是個稚齡少女。但她落落大方,生意誠信,倒比許多男人更令客人信賴。

慈恩寺的方丈總覺得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親自前來,勸祝姑娘把鋪子搬個地方。

“我的鋪子倒不是不能搬,若是——”祝姑娘眨了眨眼,天真狡黠,“方丈能給我一樣寺廟裏的東西。”

“施主要什麽東西?”

“菊花。”

“……”正是百花盛開的春天,方丈和尚低頭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這豆蔻年華的美少女莫非是故意刁難自己一個年老色衰的老頭子?聽說過豬會上樹的,沒聽說過春天也能開菊花的。況且,慈恩寺內根本就不種菊花。

一句話難倒了方丈,祝姑娘笑吟吟地送客。

來而不往非禮也。第二天,姑娘敲開寺廟的門,拎著一塊豬頭肉彬彬有禮地問:“師傅,慈恩寺的菊花開了嗎?”

和尚念著“阿彌陀佛”落荒而逃。



這一日,長安花比往常開得更好。

春闈科舉剛剛結束,新進士們胸前簪花來游慈恩寺,風流態度與優雅舉止讓寺內桃李都黯然失色,引來行人們頻頻回頭。按照習俗,他們會把姓名題寫在大雁塔下,留作及第的紀念。

在題寫名字之前,他們會推舉一位書法最好的進士代為執筆。

本屆進士中字寫得最好的是探花郎。他的字非隸非楷,大氣瀟灑而不拘一格,遺憾的是在前些日子的月燈閣馬球賽中受了傷,沒能來參加游雁塔,於是進士們另推舉了一位擅長楷書的士子,也是本屆考試的狀元來題字。

狀元郎杜清晝的字端方穩重,落筆也很有風度。

受眾人之托題寫名字,杜清晝一筆一劃都寫得很認真。雁塔南門兩側的碑石雕刻著飛花走獸的明暗紋理,刻寫著褚遂良的《大唐三藏聖教序》,令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碑石下面,長了一叢不知名的草。

專心寫字的杜清晝當然沒有註意到那叢草,突然,只聽一個少女著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別動!”

正在寫字的杜清晝停下手中的筆,回過頭。

他突然就呆呆怔住。

少女一身綠衣就像柳梢柔嫩的初葉,在微寒的春色裏悄然飄落他的心尖,清涼,微癢。早些年貴族女子出行還會帶冪籬,遮住臉孔,讓人只能朦朧綽約看到五官,如今的少女卻更加大膽,一張清水芙蓉面直接示人不說,身邊連個侍女都不帶就來雁塔游玩。

杜清晝一時不知道手該往哪裏放,筆也楞在半空中。

其他的進士也忍不住多看少女幾眼,但回過神來就覺得不對了——現在是新郎君在雁塔題名,這個小姑娘跑過來是要砸場子嗎?

果然不出所料,那少女走過來,俯身去看地上那叢草,見到草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隨即擡頭理所當然地對杜清晝說:“別在這裏寫字了,會踩到花。”

“……”

杜清晝平時矜持不多話,皺起眉頭微紅了臉:“姑娘,我……我等是新科進士,在此題名乃是奉聖命。”

少女耐心聽他說完,順手拿過他手裏那支筆,十分通情達理地說:“知道了,那你走開,我替你們寫吧。”

杜清晝正要阻止,少女已經揮毫寫下“開元二十二年春”一句——剛才他只剛剛開了個頭,少女聞弦歌而知雅意,替他續完了這句。

“拿墨來,把名字報上來。”少女回過頭。

四周鴉雀無聲。

她這些字,提鋒與收勢,飄帶、頓挫與轉折,都極有章法。更讓人吃驚的是字裏的渴筆——墨快用幹時寫出的“渴筆”極需要功底與腕力,往往是練過幾十年書法的老先生才能將渴筆寫得毫不艱澀,而她一個女孩子竟也寫得遒勁有力。

被深刻打擊到了的進士們無人作答,杜清晝震驚地凝視著那行字,突然擡起頭,有點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少女:“你是……靜思?”

少女楞了楞,隨即眼前一亮:“杜欠揍?”

兩人相視而笑,竟然是多年未見的舊識!

“竟然沒認你出來,這麽多年不見,你的樣子變了好多!”祝靜思開心地舒展好看的唇角,好奇地朝人群裏張望,“裴三郎呢?他沒有和你一起?”

見對方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杜清晝的神色一黯,表情略有些不自然,但很快被他不著痕跡地掩飾過去:“他受了傷,今天不參加雁塔題名了。”

被稱作裴三郎的,便是今日缺席的探花郎。

“原來你們都考上了進士,我還以為他睡懶覺錯過了考試呢。”祝靜思露出燦爛開懷的微笑,隨即攤攤手,她顯然很了解探花郎,“受什麽傷?借口而已啦。”

月燈閣馬球賽受的那點傷,絕對擋不住玩心比誰都大的裴探花出門,他不來,只有一個可能——他不樂意來。

“這位女施主……”倒黴的方丈和尚終於趕了過來,不合時宜地替進士們解圍,“阿彌陀佛,雁塔題名非同小可,還請留該寫之人來題寫。”

“方丈大師,”祝靜思微笑點頭,好心地說,“我那裏的帶皮豬肉還有呢。”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方丈滿頭黑線,敗下陣來。

祝靜思笑了笑,將筆扔給杜清晝:“給你寫吧,當心腳下別踩到我的花就是了。”

眾人頓時都松了口氣。

這次的雁塔題名雖有小小插曲,但最終還是由杜清晝將名字題寫好了。

少女婷婷裊裊站在一旁,看著地上那叢草,眼神溫柔惆悵。

一個高大俊朗的進士走過來,目光驚艷地在她身上逗留,很禮貌地說:“姑娘,在下是新科進士鄭軒墨。”

祝靜思朝他笑了笑,點點頭。

鄭軒墨朝身後看了一眼,除了正在寫字的杜清晝,進士們都朝他豎起大拇指,不少人眼裏露出嫉妒的神色,還有人在偷看祝靜思。鄭軒墨深吸一口氣,紅著臉說:“剛才姑娘寫的字當真骨清神秀,令鄭某自愧不如。若有機會,還盼能到姑娘府上請教書法。”

“府上?沒有那種地方。”祝靜思微笑,“我就在慈恩寺外殺豬,只有一個殺豬鋪子。”

前來搭訕的鄭軒墨嚇了一跳,訕訕地賠笑:“姑……姑娘真會說笑。”

“我說真的,可不是說笑。”祝靜思狡黠地眨眨眼,“我寫字沒別的訣竅,只因為我長年打鐵、殺豬,手勁比一般人大而已。你家若是需要殺豬,可以叫我,只要五錢銅子,保證豬腦漿一點兒也不灑出來。”

情竇初開的進士鄭軒墨落荒而逃。



祝靜思沒有騙人。

她爹是鐵匠,爺爺是鐵匠,爺爺的爺爺也是鐵匠,家族世世代代都是鐵匠。所以,殺豬只是她的副業,她最擅長的還是打鐵。

八歲的祝靜思已經會開爐打鐵,小拳頭握著鐵錘,一錘捶打下去,火星四濺。

熱氣騰騰的鋪子裏,燒紅的烙鐵像是一顆滾燙的心臟,在火光裏跳動。漢子們甩開臂膀,揮汗如雨的樣子,就像在火樹銀花裏喊著號子跳一場雄渾的舞。打鐵鋪子裏常年炎熱,記憶裏的阿哥和阿叔們總是汗流浹背,連笑容都帶著鹽分。

忙碌一天之後,等夕陽冷卻下來,清涼的夜色像一大瓢清水潑過整個村莊,喧囂的打鐵鋪子突然變得安靜。大片的鳥義無反顧地沖向遠方的黑暗,再被一點點溫柔地吞沒。小靜思會抱著她最喜歡的花貓,蹲在臺階上練字。

“其實寫字和打鐵很像,都要有恒心,一開始你覺得鐵錘拿在手裏很別扭,爐子裏的火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但打鐵的時間長了,你閉著眼睛也能掌握火候。”

告訴她這些話並教他寫字的那個人,正是現在的宰相張九齡。當年,張九齡被罷官返回故鄉,開鑿了大庾嶺梅花古道,教村裏的孩子們讀書寫字。張先生和祝靜思以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他舉止儒雅,眉心裏像是藏了一輪月亮,溫和而清涼:“千錘百煉,始見真章。”

祝靜思的字就是這麽練出來的,晉朝書法家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她臨摹了很多遍,直到閉著眼睛都能隨手寫出那些筆畫。

她是個聰穎的小姑娘,可惜張先生不收女弟子,筆墨紙硯都是從那裏得來,詩書禮易也都是從那裏習得,卻沒有師徒的名分。

張先生教很多孩子讀寫,正式拜師入門的弟子只有兩個,一個叫杜清晝,一個叫裴豆豆。

第一次見到裴豆豆的情形,祝靜思到現在還記得。

那時韶州鬧饑荒,七歲的祝靜思在逃荒時和家人走散了,在荒年,一個與家人離散的孩子,絕難活下來,遍地餓殍中很快就會有一具小小的屍體。惶然四顧的小女孩強忍著沒有哭,但滿心都是恐懼。而且,她的肚子很餓。

天快黑時,她瑟縮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旁邊,突然,頭頂上傳來一個聲音:“你哪裏來的?”她一擡頭,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臉上也是常見的饑色,漆黑的眼睛俯視著她。

“我是祝家村的,逃荒時和娘還有哥哥走散了。”祝靜思咬緊嘴唇。然後,她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男孩遲疑了一下,默默地把手中唯一的一個燒餅遞了過去。

祝靜思幾乎是撲過來一把搶過燒餅,狼吞虎咽地吃完。

男孩問:“好吃嗎?”

“吃太快了,沒吃出味道。”祝靜思老老實實地回答。

“下次慢點吃。”男孩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直挺挺倒了下去。

這種饑荒的年頭,一個燒餅既可以救命,也可以讓幾個成年人爭搶拼命。

男孩醒來時,祝靜思可憐兮兮地趴在他面前:“你餓不餓?”

“餓。”男孩有氣無力地回答。

“你數包子就不餓了,我餓的時候就數包子,一個包子,兩個包子……”祝靜思好心的數數,卻讓對方臉色鐵青,似乎快要被氣得再次昏過去。嫌棄地甩開她的手,男孩咬牙站起來,衣襟卻被拉住了。

祝靜思怯怯地看著他:“你,你去哪兒?”

“哪兒有吃的就去哪。”男孩不耐煩地說。

“那你能不能帶著我?”

“……”對方的表情仿佛在說,你好煩你把我最後一個燒餅都吃了現在我已經後悔得不行你還想怎麽樣?

祝靜思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狼狽可憐,因為眼淚在眼睛裏打轉,朦朧的視線中她看到男孩桀驁的神色微微軟化,沒好氣地說:“隨你。”

女孩破涕為笑,歡喜地小跑跟了上來:“我叫祝靜思,娘和哥哥都叫我小思。”

“哦。”

“等我找到了他們,一定還你那個燒餅,不對,還你三個包子。”

“哦。”

“你叫什麽名字?”

“豆豆,裴豆豆。”

“我不喜歡吃豆豆,太硬了,咯牙。”

“……滾!”

後來祝靜思才知道,裴豆豆是附近的流浪兒,他雖然也只有八歲,卻比很多大人都有辦法,有時候是在別人找不到的荒地裏挖出紅薯,有時候是撿到水邊的鳥蛋,有時候是砸死石縫裏的老鼠,有時候是富人施粥時搶來的燒餅或饅頭,總之她雖然饑一頓飽一頓,卻沒有餓死。

“你有沒有想過,去找自己的爹娘?”這天,祝靜思啃著青澀的小玉米棒子,天真不解地問。

“沒想過。”裴豆豆突然發了脾氣,“問那麽多幹什麽?”

祝靜思卻沒有生氣,這一刻,她看到了小男孩破爛的衣衫,倔強梗著的頸脖,和瘦小孤獨的背影。

她默默地走過去,把那被啃得坑坑窪窪的小玉米遞到男孩的面前:“給你吃。我娘說,吃飽了就不難過了。”

男孩一把揮開她的手:“誰說我難過?”

那根玉米棒子滾落在地上,沾了灰。

一雙胖乎乎的手臂突然從背後摟住他,溫暖的擁抱就像春風疊成的小被子,結結實實覆蓋在男孩身上——這真是個結實的擁抱啊,裴豆豆真的一點也不冷了。

兩個孩子在夜裏摟在一起互相取暖,像兩只被拋棄在荒野的小動物。

“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你燒餅嗎?”裴豆豆餓著肚子望著星星問。

“為什麽?”祝靜思扭過頭來看他。

“你的臉,有點像我以前養的一只貓。”

“……”

“它叫桑葚球,是只花貓,又大又胖。”

“……”

“我才不是大餅臉。”祝靜思嘟起小嘴,有點好奇地問,“桑葚球它……它現在在哪裏?”

“死了,被別的大孩子打死的。”裴豆豆說完這句話,很久沒有說話。

桑葚球被打死的那一天,天上也有很多星星。此刻,仿佛天空中的繁星,有一顆是與男孩相依為命的大貓桑葚球飛升而成。

祝靜思舔了舔嘴唇,她好餓:“我也養貓,我的貓它叫饅頭,可是饅頭它不愛吃饅頭,愛吃魚。”

“貓當然愛吃魚,笨蛋。”裴豆豆白了她一眼。

可是這年頭人都吃不到魚,更何況貓呢?能活下去,就是這紛亂的饑荒年最奢侈的願望。

瘟疫橫行,祝靜思一開始只是發現自己的胳膊上布滿紅點,後來漸漸燒得迷迷糊糊,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因為從沒見過面的爹恍惚在遠處朝她招手。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只覺得病痛都漸漸離自己遠去,小小的身體也輕飄飄的。

然後,她是被硬灌進嘴裏的烈酒辣醒的。

那酒真難喝啊,男孩的臉色更難看,捏著她的鼻子就把酒灌進來。她氣哭了,可是又沒有力氣哭出聲,只有委屈難受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涼涼的眼淚淌在燒得滾燙的臉頰上,她才發現自己還活著。

“這是治病的菊花藥酒,你趕緊喝。”裴豆豆臉色鐵青地命令。

不知道裴豆豆從哪裏弄來的偏方,也不知道那麽難喝的菊花酒到底有什麽用,祝靜思只知道男孩眼底布滿血絲,滿是執著、不甘和……恐懼。

或許終究是上天眷顧,祝靜思逃過了這一劫。

清醒過來時,她看到裴豆豆趴在她身邊睡得死沈沈的,身上都是血痕,衣服破破爛爛,肯定這些天為了給她治病想盡了辦法。

她伸手摸了摸男孩裸露的腳指頭,軟軟暖暖的。對方皺著眉頭翻了個身,卻沒醒來。身邊的破碗咕嚕咕嚕滾開來,裏面還有幾滴殘酒。

祝靜思伸手去蘸了一下,舔在嘴裏,似乎也沒有那麽辛辣,也有一點……甜的。

後來,祝靜思的家人終於找到她了。娘摟著她又哭又笑,哥哥塞給她一塊香甜的年糕。她把年糕悄悄塞到裴豆豆手裏。被家人帶走時,她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他,男孩的眼裏也滿是不舍。

那時,她突然發現,他的眼睛好漂亮,像火爐裏漆黑的炭,在冰雪裏仿佛也能拼命燃燒。

再一次見到裴豆豆時,是在張先生的家裏。庭院裏的陽光格外溫柔,他正蹦蹦跳跳地抱著一大堆竹簡到太陽底下曬,張先生在後面溫和地叮囑:“小心腳下,莫摔了。”

祝靜思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短短幾個月,男孩臉上的饑色都褪去了,穿得幹幹凈凈,看上去也胖了不少,站在張先生身邊,就像月亮旁邊一顆亮晶晶的小星星。

張先生的手還牽著另一個男孩子,聽說是開當鋪的杜掌櫃家的長子,叫杜清晝。杜家的孩子矜持,裴豆豆頑皮,從那之後,三個孩子經常手牽著手去玩,還帶著祝靜思的寵物饅頭。

再後來,三個半大的孩子學著書上聽來的故事,對著菊花結拜。杜清晝年齡最大,自然是大哥;裴豆豆與祝靜思同年,卻比她大兩個月,原本應該是二哥,可是祝靜思不依:“我們同年呢,我不想做最小的!”

裴豆豆倒是懶得計較這些:“那你做老二吧,以後你就是祝二。”

“好!”祝靜思高興地指著杜清晝:“你是大郎。”又指著裴豆豆:“你是三郎。”

輩分次序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裴三郎!”祝靜思笑吟吟地喊了一聲。

日上三竿了還在睡懶覺的裴昀翻了個身,被子滑落下來,頸脖下雪白的睡衣半敞,露出清俊的鎖骨。

杜清晝看不下去了,皺眉上前撿起地上的被子,扔在他身上:“靜思來了!”

迷迷蒙蒙的眸子滿是睡意,可憐的探花郎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突然上半身懸空,睡衣領子被人輕輕拎起來,那床倒黴的被子再次滑落,掉在地上。

帶笑的聲音久違而熟悉:“在路上聽杜欠揍說,你因為‘風姿清粹’被皇上欽點了探花郎?現在這副尊容,你不怕犯欺君之罪?”

裴昀終於徹底清醒過來,睜眼只見一個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少女單手拎著他的衣領,微笑俯視他。日光將她的輪廓勾了一層淺淡的金色,仿佛悠長的時光在發梢溫柔流動。

成長、分離與相聚……那麽多細小瑣碎與斑駁的時光,當異鄉成為了故鄉,當年的男孩女孩已經長大。

“這麽久沒見,你還是起得這麽早啊……”裴昀楞了半晌,卻只說出了這句話。

“我卯時天還未亮就起來殺豬,辰時已經做了二十六單生意,在慈恩寺遇到杜欠揍,等著他寫完字跟著他來找你,現在是午時。”祝靜思指指日上三竿的窗外,她說話的樣子和聲音都很文靜,把殺豬像彈琴繡花一樣有條不紊地說出來。

裴昀突然伸出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早起兩個時辰了不起麽?”祝靜思“呀”了一聲,本能地閉上眼睛,待她再睜開眼睛時,只見少年眼裏的笑意漸濃,那笑容如此明亮,瞬間把許多年的時光穿透。

“今天我下廚,做紅燒豬頭如何?”裴昀扯過衣衫穿好跳下床。

清風頑皮地繞進窗來,吹起少女的裙擺,祝靜思眼睛亮晶晶地說:“好。”

紅燒豬頭,鵝黃美酒,三個少年圍坐在桌前。

“我這次來長安是為兩件事。”祝靜思托腮說,“第一件事是我在家裏清理東西時,發現了一張書契。原來,當年我爹曾經收下兩錠金子的訂金,答應了別人打一把劍。書契上面別的字跡都還清楚,就是委托人那幾個字看不清了,我爹去世已久,雖然已經不知道委托人是誰,但總不能失信於人。”

“倒像你的性子。”裴昀還是那副慵懶的神氣,但笑意裏噙著驕傲,他隨口問,“劍已經打出來了?”

“哪有那麽容易。”祝靜思百無聊賴地玩著手中的勺子,“這把劍很麻煩,是一把木劍。”

鐵劍易鑄,木劍難造。因為鐵劍往往只是利器,而木劍卻蘊含靈氣,常作降妖之用。

——祝靜思的爹明明是個鐵匠,怎麽會接下木劍的活兒?

“我也覺得這事兒有點奇怪。”祝靜思似乎看出了裴昀眼裏的疑慮,“還有一件事,我想看看慈恩寺的菊花。”

“看菊花?”

“嗯,聽我娘說長安慈恩寺的菊花天下第一流,就跑來想要看看,結果慈恩寺裏根本不種菊花。”祝靜思滿臉遺憾地嘆氣,“於是我自己去花市裏買了一叢黃金菊,栽在大雁塔下。可沒開花的黃金菊看上去就像一叢雜草,真難看啊。”

原來,這就是那時祝靜思不讓雁塔題名的進士們寫字的原因了。

“慈恩寺從來就不種菊花,”杜清晝詫異地說,“你確定你娘沒弄錯?”

祝靜思的娘鄭連城是個美貌溫婉的女子,祖籍長安。聽說她原本是達官貴人家的婢女,因為官員被貶,她跟著自家的夫人小姐一起被流放到嶺南韶州,嫁給了祝家村的鐵匠,隨後就在那裏度過了一生。可惜祝靜思的爹太不靠譜,在小靜思還在繈褓中時因背負賭債獨自逃跑了。

“不確定,也沒法確定了,”祝靜思笑笑,眼裏凝聚起一層水光,“她去世了。”

裴昀握著酒杯的手頓了頓,座中突然寂靜。

“什麽時候的事?”

“去年冬天去的,走得很安詳。”祝靜思垂眸,“這慈恩寺,念慈母之恩,是高宗皇帝為自己的母親修建的。我若是皇帝,也給自己的娘親建這麽一座寺廟。可惜我不是。

“我娘生前一直喜歡菊花。她臨走前說想再看一次故鄉長安慈恩寺的菊花,她來不了,我便替她來長安,替她看看。”

祝靜思是由母親帶大的,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曾經她也好奇地問爹什麽時候回來?鄭連城開始不回答,後來被纏得煩了,就敷衍她說:若是春日菊花開,他就回來。

每年春天,小靜思就到山坡上去找,漫山遍野那麽多花兒,就是找不到菊花。直到她長大了,才知道春天根本不會開菊花。爹不會回來了。

娘從來不願提起爹,祝靜思對爹的所有印象都是從哥哥那裏來的。從她記事起,就聽哥哥說,爹當年是村裏最好的鐵匠,也最愛喝娘釀的酒,可他喝完酒大聲罵人,罵完了還打人,唯獨對繈褓中的女兒寶貝得不得了——自從小靜思出生之後,他很久沒有喝酒鬧事。可惜好景不長,追賭債的人找上門來,老男人連夜從家裏翻墻逃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一年韶州瘟疫流行,路邊堆積了很多腐爛的屍體,不知哪一具是他的。

小靜思不明白,為什麽哥哥口中那個唯獨對女兒寶貝得不得了的男人會丟下他們。

雖然有家族裏的叔伯們接濟,娘帶著他們兄妹還是過得很辛苦,去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病重許久的鄭連城突然睜開眼,咳嗽著說:“我想喝酒。”

祝靜思給她搬來了酒壇。

鄭連城釀了一輩子的酒,這卻是祝靜思第一次看到她喝酒,曾經美貌如今卻衰老的婦人兩行濁淚無聲掉落在酒壇裏,她喃喃說:“苦……人這一生,就是一壇苦酒。”

離別苦,相思苦,至死不能歸鄉苦。

人生就是一壇苦酒。

這是娘最後說的話。祝靜思站在新蓋的墳頭前,倔強地咬著嘴唇,然後深深磕了三個頭:“娘,就算是苦酒,我也想喝出一點不同的滋味。”

她起身時,眼淚嘩啦啦滾落下來。這世上最疼愛她的人,永遠不在了。她來到長安後也喝酒,不同的鮮花與不同季節的稻米釀出的酒滋味不同,只是再沒有娘臨終喝的那一壇,那種辛辣入骨,那種冰炭交加,那種不甘絕望。

“酒喝太多了,都從眼睛裏出來了。”

裴昀伸手,攔住她手中的杯盞,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三日後,我帶你到慈恩寺去看菊花。”

祝靜思一怔,擡起朦朧的淚眼。

“噓——”裴昀微笑以手指抵住唇,眸光裏閃動著狡黠神秘,“慈恩寺原本是有菊花的,白天不開而已,你要在月下看。”



接下來的幾天,裴昀不再睡懶覺,每天不待天亮就神神秘秘地出門去,也不知道去做什麽。

三日後。

夜幕降臨,一彎新月如鉤,裴昀帶著祝靜思來到了慈恩寺。

寺廟裏靜悄悄的,和尚們都睡覺了,也沒有來上香拜佛的人,兩個人悄悄溜到大雁塔下。

祝靜思親手栽種的黃金菊在夜風中搖擺,模樣很是得瑟。裴昀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白白的、亮晶晶的……是一大塊鹽巴。然後他去旁邊的水井裏打了滿滿一桶水,把鹽巴全浸在水裏攪勻,隨即將半桶鹽水“嘩啦”傾倒在菊花上!

祝靜思想要去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

那叢黃金菊原本漫不經心的枝葉突然都聚攏在一起,仿佛感覺得到疼似的,微微顫抖,四周安靜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然後,祝靜思看到了她此生都不會忘記的奇跡——

在緊而密實的枝葉中,突然綻放開了一點細如米粒的金色!像是漫天月光的潮汐大浪淘沙,千淘萬漉出這一粒小小的金子。

如燎原的溫柔光焰,微小的花苞以人眼可以看見的速度吸取露水,輕柔綻開。

緩緩的,那盛開的金色仿佛月光的精魂,搖曳在涼風中,似一聲嘆息,又似終究得償所願的欣慰。

祝靜思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這奇跡。

“你……怎麽做到的?”她揚起臉看著少年。

裴昀慵懶地靠在塔邊的石柱上,面孔皎艷清透,仿佛他也是夜色中的一朵曇花。生得這麽好看,說出的話卻像胡扯一般:“花有各自的喜好,菊花怕鹹,害怕我把剩下的半桶鹽水也倒給它喝,就只好開花了。”

少年的話分明是天方夜譚,可那朵盛放的金色菊花上,當真綴著露水,像是委屈的眼淚。黃金菊的姿態也沒有了之前的得瑟,而是垂下了莖葉,像是被欺負的小孩子般氣鼓鼓地蜷縮起來。

祝靜思心疼她的花,伸出手指去輕撫花瓣上的露水,指間的觸感如絲緞,夜露微涼……

天上的娘親,可看到了長安慈恩寺的菊花?

她回不來的故鄉,她替她回;她看不到的奇景,她替她看。她是她生命的延續,是她的另一雙眼睛,看遍四季的風景,品嘗人生的滋味。

七重佛塔在夜色中佇立,仿佛有悲思如夜幕無邊無際,而高聳的雁塔能將思念直達天庭。

“花也看了,該喝點酒吧?”裴昀不著痕跡地打岔,突然變戲法般從身邊拎出一小壇酒,看得出有些年頭了,他一把將酒壇拍開,“酒越釀越醇,你嘗嘗,味道和當年相比如何?”

“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愛喝菊花酒?”祝靜思眸子溫柔,她接過酒壇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往事,難以置信地擡頭,“……是當年我送給你的那壇?”

裴昀只是笑著看她。少年的笑容當真美好,他的眼睛裏會開花。

“這壇酒,我封了七年,只等你來開。”

一縷清風突如其來,吹開杯中的鵝黃美酒,酒香凜冽,還未入喉就讓人臉紅了。

那泥封完好而今日終被開啟的醇香,究竟是酒壇,還是少年的心?

祝靜思突然就想起他們分別的那一日。

“這壇酒是我娘釀的,送你,帶在路上喝。”

張先生得了朝廷的調令,即將前往冀州赴任,裴豆豆和杜清晝都會跟著他走。

“好重啊!”裴豆豆呲牙咧嘴,“女孩子不是一般會繡個荷包什麽的送人嗎?我看到杜欠揍的姐姐繡了個很香的荷包送給他。”

“第一,我不會繡荷包,第二,我也不是你姐姐。”小靜思不高興了。

“結拜的時候是你非要做姐姐的嘛。”裴豆豆抱著酒壇站在月下,眨巴著漂亮的眼睛,似乎存心要逗她。

“不要拉倒!”小靜思惱了,去奪他手中的酒壇。

“別,別!”裴豆豆趕緊護住酒壇,“再重我也背得動啊,上次爬山的時候,我可是連你都背過了。”

“你又笑我!”祝靜思氣鼓鼓地叉腰,一張小臉確實如同年畫上的娃娃般圓嘟嘟的。

“別生氣了!”裴豆豆牽起她:“走,我們去山坡上玩!”

年少不懼離別,男孩女孩跑在星光下,大地那麽寬廣,仿佛他們只要奔跑,就可以到任何地方。哪怕是天盡頭,他們也可以手牽著手。

“怎麽又出神了?”裴昀的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我在想,我娘曾經說人生就是一壇苦酒。”祝靜思搖搖頭,“如今在天上,酒的苦味應該也淡了。”

“哦?”裴昀的聲音帶著慵懶的笑意,仿佛無所牽絆的清風,又像月光釀成的醇酒:“《山海經》中記載過一種‘性情之花’,說這種花最適合釀酒,笑著去釀的酒,喝酒時也會笑,跳著舞去釀的酒,喝酒時也會快樂起舞。”

笑著去釀的,是甜酒;皺著眉頭釀的,是乏味的淡酒;思念的眼淚滴在杯中,就是一杯澀酒;熱血歃在酒樽,就是壯行的烈酒。

“這一生要喝的酒,應該有烈的,有辣的,也有澀的吧。但無論什麽滋味,只要兩個人一起喝就好。”

祝靜思臉頰微微泛起了紅色,不知道是因為喝酒,還是因為對方最後那句話。

裴昀突然從身後蒙住她的眼睛:“閉上眼睛。”

少女的心跳得厲害,只輕輕“嗯”了一聲。

她的眼睛看不見,黑暗中彌漫著少年熟悉而好聞的氣息,只聽那人說:“可以睜開眼了。”

祝靜思緩緩睜開眼,耳邊傳來一聲輕響,只見一朵煙花高高騰空而起,在夜空中炸開……然後,整個漆黑如綢緞的夜幕上盛放了萬千朵金色的花!

“啊!”祝靜思忍不住驚嘆出聲。

“這花開得好看嗎?”裴昀凝視著她,唇角微勾的笑容仿佛漫不經心,目光卻牢牢鎖著她,“我真正想讓你看的並不是那一朵孤菊,也不是這空中的煙花。”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她卻懂了。

——花兒並非只開在地上,最美的花,始終開在某一個人的心上。無論春秋,無論晴雨。

這才是他想讓她看的。

祝靜思怔怔望著他。

少年的目光那樣溫情,卻又那樣篤定。慈恩寺中有許多善男信女求姻緣,還有癡心的男女將兩人的名字刻在大雁塔下的石頭上。

他不願將自己名字寫在石碑上,只願將名字寫在戀人的心口。

執子之手,誓如烈酒。

從此春風化雨,縈繞心頭。十指交握,點滴默契與溫暖濕潤眼眸。

裴昀拿過酒壇,轉到她剛才喝過的地方,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隨即一仰頭,將剩下的酒全朝喉中灌去。

“別……別喝這麽急,會醉的!”祝靜思想要去攔他,卻夠不著,太高了,少年徑自把酒喝完,一下子穩穩地捉住她的手,低頭看她,鮮艷的唇瓣沾著殘酒,眼裏似有朦朧醉意:“怕我喝醉了耍酒瘋嗎?”

“你現在已經在耍酒瘋了。”

“喝醉了回不去了,你背我回去……”

“背你個大頭啊!”

“你連豬都扛得動的……”

“不要把你和豬比,會傷豬的自尊的!”

“嗚嗚嗚……”

“下雨了,快點回去別鬧了!”

天空中真的下起了雨,先是幾滴仿佛樹梢掉下的露水,隨即雨簾漸漸綿密,兩個人冒著雨朝回跑。

有件事,裴昀沒有告訴祝靜思。

菊花怕鹹,畏懼鹽水才會在春日裏不情不願地開花,這是真的。

在八歲的時候,他曾經見過一只菊花妖。那日他眼睜睜看著身染瘟疫的她的生命流逝,卻無計可施。男孩的眼淚滴落在荒坡上,突然有個大驚小怪的聲音說:“誰啊?好鹹!”

花有精魂,人貴精誠。

那只花妖實在太無聊了,它原本是秋天才開放的菊花,春夏熱鬧的時候沒有它什麽事兒,就蜷縮著睡覺。那眼淚恰好流到了它的嘴角,又鹹又苦,快把它齁死了。

菊花妖都是高冷又壞脾氣的,上古時代,它也和桃李一起在春天開放,但後來常和別的花妖吵架、打架、毒舌到沒朋友,最後誰也不理它,它幹脆一賭氣選擇寒風蕭瑟的秋天離群索居。

脾氣壞不代表沒本事,上古神農氏在《神農本草經》中稱它為“長壽花”,漢朝歷代帝王狂熱追捧它,用它釀制“長生不老”的藥酒,菊花自然有它的過人之處,它可以為病重或將死的人延續壽命。

和世上的其他任何事情一樣,菊花妖幫助人也有代價。代價,就是同等的交換——

你需要為誰續命,就要將自己的壽命付出多少。

男孩與荒坡上的菊花妖,簽訂了契約。

為救身染瘟疫原本活不下來的祝靜思,他用花妖教他的方法釀酒,那些日子的烈酒,每一滴都有他的生命。他將自己的壽數分給了她。多少年?這是秘密。

他希望不多,也不少,恰能相守一生。



“現在的年輕人,真有精神啊。”寂靜的雨夜裏,倒黴的方丈和尚走出來,嘆了口氣,把那叢被雨水打得零落歪斜的菊花扶好。

他不是不能稟報聖上,讓金吾衛們來把這個在慈恩寺外殺豬,打擾佛門清修的少女趕走。

但,這萬丈紅塵滔滔,真正美好的東西總是少之又少。

慈恩寺,念慈母之恩……七重佛塔未必比得上一朵花。

還有些東西,佛曰,不可說。

沒有人知道,方丈和尚在出家之前,欠了別人的賭債,不得不拋下妻子和繈褓中的女兒逃走,後來出家做了和尚,萬事皆空。

鄭連城讓祝靜思來慈恩寺看的,不是花,而是人。

從嶺南來的一個同鄉在慈恩寺上香時,認出了那個曾經叫祝鑄的鐵匠。同鄉把消息帶給了鄭連城,帶著一雙兒女艱難度日的鄭連城卻什麽也沒有說——說了又能怎樣呢?

當初他揮汗如雨地打鐵,而她采菊東籬下,為他釀酒的那一段歡喜的小時光,有顏色,有香味,有真意……而如今,欲辨已忘言。

那時,她邊采摘菊花邊笑著搖頭:“為何菊花只在秋天開?多孤單寂寞。若是能和桃李一同在春天開放,就好了。”

“這還不容易?”他哈哈大笑,一口應承下來,“娘子,明年春天,我就讓這滿院的菊花開!”

到了第二年春天,菊花沒有開,他卻已經背井離鄉地逃亡。

她默默地收拾著家裏與情感的殘局,麻木地承受著生活給她的磨難與摧殘。直到有一天,在鐵鋪的廢料中,她無意中發現許多打成菊花模樣的鐵片,有的栩栩如生,有的還是半成品,可都被水浸濕生了銹,破破爛爛地堆在墻角。那一刻,她突然掩面痛哭。

其實他不懂,他一直不懂。

最美的花不是只有春天能開,哪怕是寒冬冰雪封山,只待兩人一朝相逢,便可心花怒放。

她要的……並不是花開的奇跡,只是他回來而已。

方丈久久站在雨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兩人冒著雨,慌慌張張跑回來,剛進府中,卻看到庭院中有人打著傘在等他們。

裴昀高興地叫了一聲:“老師。”

“張先生!”祝靜思的眼裏也滿是驚喜。

“都進屋把頭發擦幹,別著涼了。”張九齡一身單薄的青衫濡濕了雨水,神色是祝靜思熟悉的溫暖。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的樣子卻似沒有多大的變化,身姿挺拔如雪松,眉眼溫潤如月華。看到兩個孩子手拉著手跑回來,他卻不問也不說,只是微笑看著他們。

“夜雨風涼,老師你身體不好,也快些進屋去。”裴昀立刻上前接過傘,不由分說把張九齡扶進去,少年的個子已經比老師高了,此刻的舉止卻仍然有幾分孩子氣。

看著他們師生同行的側影,祝靜思也覺得溫暖。

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們都長大了,張九齡卻沒有老去。聽說他當年也曾經向一位女子提過親,卻終未成佳話,於是這些年,他始終是一個人。

祝靜思突然有點好奇,什麽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張九齡的思念?

想必姿色不俗的吧。

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想錯了。那不是個姿色出眾的女子,而是個傾國傾城的女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